第二天，淇洛来到中心医院的时候，就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他感觉身边的那些实习医生们有意无意地在往自己这里看。当着淇洛的面，那些人不敢说什么，只能以目示意，但淇洛一走过去，背后就说开了。淇洛知道他们在说自己，只是装作没有听到，即便如此，还是有些零碎的片段飘进淇洛的耳朵里，让他瘙痒难忍。
按道理来讲，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可能是昨天那件破事情造成的。淇洛心里清楚，大改革运动闹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，从淇洛本人拒绝在请愿书上签字开始起——其实也谈不上拒绝，只是他一直沉浸在真空的个人世界中对此完全不知情——那些人就对淇洛指指点点了。只不过昨天那件事情，终于将淇洛身边的透明玻璃罩打破，使他不得不接受外面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。
中心医院并不像淇洛以前想象的那样安稳平和，几次的游行闹下来，领导们和实习医生之间的关系渐趋紧张，经常出现实习医生罢工的事情。但医院不能没有医生，否则那些危重病人由谁来照顾呢？院长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丢自己的脸面，就告诫手下们要尽量克制，不要与实习生发生冲突。于是最近出现了中心医院有史以来最奇葩的一幕：二三线领导集体下地干活。强卢卡教授再也不敢玩填字游戏了，一个人包揽从打扫办公室到接待病人所有的活。对于病人而言，这几周的日子过得是异常舒坦，天天护理自己的都是些医院有经验的领导们，原来那些时不时会换错药的实习生们仿佛集体蒸发了一样。
上面的妥协并没有换取实习生们的安宁，相反，这件事情被某些激进的实习生代表看成是“胜利”，并打算继续进军。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导师，成天窝在科室内计划下一步示威行动，最终的目标是要把工资提到原来的水平，在这之前绝对不会罢休。然而他们想提工资那是不可能了，不仅是实习生，连院长现在手头都很紧，凑不出那么多钱来。这场运动最后会怎么发展还是个未知数。
就在整个医院一片火起之时，有个地方平和得简直可怕，那就是精神科。不管外面怎么闹，精神科一点动静都没有。实习生们该上班上班，领导该管理管理，秩序井然。那里的人们，以卡伦为首，对淇洛的态度依旧非常友善，甚至使他一度产生了大改革运动根本不存在的错觉。这一方面归功于科主任阿佐教授那说一不二的倔脾气，手下没有一个实习生敢反他，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。
另一方面说起来就有些令人心酸了，那就是，精神科长期以来都被医院领导轻视。虽然弗洛伊德博士以他的原欲理论震惊了这个世界，也大大提高了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医生的社会地位，然而在圣联邦这块趋向保守的土地上，他们还是不能够被主流社会所接受。好多人认为精神病医生就是管一堆乱嚎乱咬的疯子，但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。可悲的是，不仅普通大众有这样的想法，好多受过专业医学教育的人也有这样的想法。要不是没了精神科总觉得缺了些啥，否则就连院长都不想要这个玩意。
“怎么样，昨天的那场大戏好看吗？”卡伦一边整理书橱一边笑着问道。现在阿佐出去办事了，两位实习生留下来打扫房间，淇洛的活是拖地。但他一直念着早上的事情，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，漏拖了好几块地。
“亏你还能笑出来，简直是场噩梦！我就不该去看什么该死的大改革运动。”淇洛把拖把立起来，愤愤地说。
“又没有在笑你，气什么。”卡伦一副逗弄年幼弟弟的口吻说，“我是在笑那些参加大改革运动的人。又不是中学生了，平时安稳一点过日子不好吗？”
“这点我很同意。”淇洛说着，点点头，用忧虑的目光看着卡伦，“但现在整个医院全都动员起来了，我就怕我们这些异教徒们成为众矢之的啊。”
“你怕什么。”卡伦回过头来，拍了拍淇洛的肩膀，“这里是精神科，是全中心医院最纯净最美好的地方。只要阿佐主任在这儿，大改革运动就闹不起来，至少明地里闹不起来。”卡伦说到“明地里”这个词的时候，嘴角微微上弧，露出诡秘的微笑。
但是心事重重的淇洛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微小变化，只是跟在后面反驳了一句：
“那又怎样？我不可能永远待在精神科吧，总是要和其他科室的人交流，逃避是没有用的。不知道那些失去实习生的教授们会怎么想，平时整日相处，总是有点感情的，说闹就闹，唉。”
“某些主任医生也加进这场运动中了。”卡伦突然说。
“什么！”淇洛惊得手一松，拖把掉到了地上发出“当啷”的声音。然而就在这个十分不巧的时候，办公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，阿佐主任走了进来，恰好看见这一幕。
“淇洛！卡伦！我叫你们干活的，怎么又聊上了？”阿佐主任背着手斥责道。
卡伦一见阿佐主任回来，赶紧转身收拾书架。而淇洛就要弯腰扶拖把，却被阿佐主任给喝住了：
“你别扶了，我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办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淇洛不敢直起身来，也不敢伸手拾拖把，只能弯着腰僵在那里，姿势看上去十分滑稽，卡伦向这里瞄了一眼，捂住嘴偷笑，肩膀不住地抖动。然而毫无幽默感的阿佐主任表情连变都没变一下。
“直起身来！”他冲这位少年吼道。
淇洛听到命令，立刻把自己的腰板挺得笔直，仿佛一位等待长官训话的士兵
阿佐主任随手从身后的书架里抽出一本《羊脂球》，交到淇洛手中，嘱咐他说：“这是亚历山大借给我的，你去还给他。亚历山大主任你知道吧，你们内科的科主任，长得很像斗牛犬的那个。”
淇洛还是第一次从一位领导的口中听到内科科主任的外号斗牛犬，他很想笑，但又不敢，只能强行憋着。再加上他本身不想出精神科，害怕被那些实习医生们围攻，种种想法混杂在一起使他的脸皱起来，跟哭差不多了。
“别给我做怪样！又不是三四岁小孩子，你以为你这样我会给你买糖吃吗？”阿佐主任把淇洛的表情理解为撒娇，于是厉声呵斥他。
“是的长官！”淇洛一紧张，居然下意识地冲着阿佐主任行了一个军礼，然后一溜烟跑出了办公室。跑了有段路程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，尴尬地涨红了脸。可这也没有办法，卡伦要笑话就让她慢慢笑话吧。淇洛这么想着，心里稍微平静了些。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带，向内科科主任的办公室走过去。
走到一半，他突然间感觉到腹内一阵剧烈地绞痛，疼得他直接蹲了下来。大概是昨天吃了那个炸披萨的缘故吧，淇洛想。前段时间两团强冷空气入侵伦萨城，气温骤降，淇洛因此患上了胃肠感冒。一个星期过去之后，他都觉得自己快好了，所以就放松了警惕，随着性子大快朵颐。这样到好，一个炸披萨又把他打回原形了。
“烦死了，这玩意怎么老不好。”淇洛嘟嘟囔囔地抱怨着，转道寻找厕所。在如厕之前，他为了防止下蹲的时候把白大褂弄脏，就事先将它脱了挂在厕所门口的钩子上。反正他不担心会有人拿错白大褂，因为自己的名牌还别在上面。
果然不出淇洛所料，他拉肚子了。整整在厕所里折腾半个小时之后，淇洛才摇摇晃晃地从里面出来，他腿都坐麻了，走路的时候根本使不上力气，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。此时，他的白大褂依旧老老实实地挂在门口的钩子上，淇洛没有多想，披上它就往科主任办公室方向走去。
也是挺巧，淇洛还没有到办公室，科主任居然自己迎出来了。令淇洛吃惊的是，这次科主任对自己的态度还不错，没有像以前那样呼来喝去，一个不顺眼就抽耳光。要知道，就在前不久，淇洛为了问出棘的下落，还拿剪刀威胁过这位科主任，吓得他当场尿裤子，可以说做人最基本的尊严都丢光了。照淇洛想，科主任应该十分憎恨自己，甚至到了想雇凶谋杀自己的地步，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。淇洛到不认为是这位科主任心胸多么宽广，他之所以对自己态度那么好多半是忌惮最近的大改革运动。
淇洛把书交还给科主任，说明缘由，本来想转身就走的，突然被科主任叫住了：
“唉？你衣服上写了什么？”
“啊？我衣服？没写什么啊？”淇洛感觉到有些莫名其妙。
科主任亚历山大走上前去把淇洛白大褂的下摆往上一掀，看到了里面写的字，他的脸顿时就变成了青色。于此同时，淇洛也看清楚上面的字，吓得面如死灰。
“亚历山大·格勒·斗牛犬”
“是谁写上去的？”沉默了许久，科主任突然抓住了淇洛的领口，狠狠地瞪着他问。
“不是我……”淇洛现在也完全懵了，他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衣服上来的，这白大褂不是一直穿在自己身上吗？难道会有人尾随着自己写字？那样的话自己肯定会发现的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念头突然穿过淇洛的脑海，他想起自己刚才上了次厕所，怕弄脏就把白大褂挂在了外面，难道是那个时候……
淇洛不敢继续往下想，感觉越想下去越恐怖。他为了防止得罪一群人，已经得罪了另一群人，现在他们全体与淇洛为敌，淇洛将终日惶惶地生活在敌人的包围中。如果谁要光明正大地像淇洛挑战，这点淇洛不怕，最怕的是他们给你玩阴招，从思想上一点点地把你击溃。
“不是你会是谁！”科主任低声地吼道，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，“我忍你已经很久了，上次的账还没有算呢。别以为你背后有男爵阁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，伦萨是皇帝陛下和圣联邦全体国民的领土，不是他男爵阁下一个的。”
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”淇洛不想挑起事端，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暂时向这个人屈服。
“算了。这次我就饶了你，还是看在男爵阁下的面子上，希望你不以后要再给男爵阁下抹黑了。”看到有一位医生从旁边经过，科主任终于松开了手，转身大踏步地回到了办公室，顺便还“啪”地一声带上了门。
“可恶……”淇洛咽口吐沫，咬紧了牙关，把拳头捏得咔咔响，“这些家伙不要见我好说话，就欺人太甚，总有一天……”然而他毒誓发了一半，突然噎住了。
“不要冲动啊！淇洛，千万不要冲动！棘的事情你忘了吗？”一个声音在淇洛的心底响了起来。淇洛不想接触和棘有关的一切事情，他最怕提到自己那段失败的冒险，而现在，回忆又如同潮水一般向上涌。
“我会平静下来的，我会的，我绝不会重蹈覆辙。”淇洛自我催眠似地重复了几遍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重新挂上一副虚假的笑脸，转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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